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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辛亥革命在世界历史上的定位

    发布时间:2011-10-14 点击次数:
           《中共中央党校学报》    2011年第5期    钱乘旦
     
           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结束了中国历史上两千多年的皇权帝制,开辟了中国历史的新篇章,其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十分明确,对此,中国史学界似乎已有共识。然而它在世界历史上定位如何?这个问题好像论者甚少,尚未引起足够的关注。本文即试图对此进行讨论。
     
      一
     
      辛亥革命爆发前后,世界正经历着巨大的动荡,就在辛亥革命发生的时候,全世界正同时进行着几场革命,这些革命都具有重大的国际影响,引发世人的深切关注,按时间排列它们是:1905—1911年的伊朗革命;1908—1914年的青年土耳其党人革命;1910—1920年的墨西哥革命;1911—1912年的中国革命。从地理分布上看,革命狂飙横扫整个世界,席卷新旧大陆。
     
      为什么世界诸多地区同时发生革命?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先回顾这些革命的基本情况:
     
      (一)伊朗革命:19世纪末,伊朗面临深刻的民族危机,国家被英、俄两大帝国主义列强划分为势力范围,而统治的恺加王朝腐败不堪,不断出让国家主权。外国入侵与王朝腐败交互作用,加剧了国内的矛盾和冲突。90年代,民众掀起反对向外国出卖烟草专卖权的斗争,这成为20世纪革命的先声。1905年,以一位民族主义分子被杀为导火线,伊朗爆发革命。但在外国势力直接干预之下,革命完全失败,此后十多年中国家一片混乱,直至礼萨·汗夺权才扭转局势①。
     
      (二)青年土耳其党人革命:奥斯曼帝国曾经是中东地区强大的国家,几百年中与欧洲对峙,表现出强大的活力。西欧发生现代化转型后,一方面由于外来的压力,一方面因为内部的腐化,奥斯曼帝国日趋衰落,到19世纪,已成为西方列强瓜分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20世纪初由青年土耳其党人领导的革命,政权也转入革命者手中。但青年土耳其党人把奥斯曼帝国拉进由帝国主义国家发动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后,帝国解体,不仅其内部的被统治民族纷纷独立,连土耳其民族都差一点丧失自主权。在这种情况下爆发凯末尔领导的民族解放战争,土耳其由此获得新生①。
     
      (三)墨西哥革命:墨西哥是南美洲国家,1821年从西班牙统治下独立出来,此后与其他拉美国家一样长期陷于“考迪罗”(军事强人)统治之下。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迪亚斯实行了30多年的独裁统治,这段时间中墨西哥一方面在经济发展上成绩斐然,另一方面则社会冲突加剧、外国势力浸入并控制了主要的经济命脉,其中以美国为最。1910年墨西哥爆发革命,推翻了迪亚斯政权。经过多年的角逐,最后在1917年取得决定性成果。墨西哥革命是同时期四大革命中真正取得实质性成功的一个,在当时的世界上颇有示范意义②。
     
      (四)中国革命(辛亥革命):从1840年起,中国面临着内外交困的局面,由于满清王朝日趋衰落,内部矛盾持续爆发,西方列强又乘虚而入,中华帝国步入绝境。从19世纪60年代起,中国多次发动救亡图强的努力,但一概失败了,其情景极似走上末路的奥斯曼帝国。在这种情况下,革命成为中国的唯一出路。革命爆发后,清王朝迅速瓦解,革命政府也顺利建立,但随后很快就出现形势逆转,革命的果实也瞬间旁落。事实证明,中国革命在辛亥时期只是刚刚开了头,此后的道路异常曲折。因此,孙中山在临终之前不得不留下遗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③!
     
      与这四次革命几乎同时,世界上还发生着其他一些重要事件:
     
      首先是俄国革命,它在1905—1907年首次预演,在1917年进入高潮,到1920年,一种新型国家体制——共产党领导下的苏维埃政权已牢牢确立了。革命前的沙俄是一个帝国主义国家,从17世纪开始就急剧扩张,不仅建立起庞大的帝国,而且不断侵占周边领土,欺辱欧亚邻国。但俄国又是个落后的国家,在西欧列强眼中,它是个野蛮的东方帝国,其经济与社会发展完全赶不上欧美潮流。20世纪初的俄国具有一副双重面孔:对欧亚小国来说,它是凶恶的侵略者;在西方列强眼中,它是野蛮而落后的东方国家,随时可以遭受西方的打压:日俄战争的失败引发了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则直接导致1917年革命④。革命后的苏联在20世纪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俄国的强国之路至今仍未走完。
     
      其次是印度大规模的民众抗争,反抗英国的殖民统治。印度自1857年发生反英民族大起义以来,民族主义情绪就不断增强,到19世纪80年代,已成立后来领导独立运动的民族主义政党国民大会党。国大党一直坚持非暴力和平主义路线,但在1905—1908年,反英人民运动此起彼伏,而且最接近暴力的边缘,像提拉克这些激进派领袖还公开鼓吹发动革命,局势曾一度相当紧张⑤。
     
      最后,在1906—1907年,埃及也发生反英斗争,到1918年发展成全民起义。埃及在1875年出售苏伊士运河股权后,便日益落入英国控制下,到20世纪已事实上成为英国的“保护国”。1906年由丁沙维小村庄英军枪杀村民事件引发了全民抗英运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华夫脱党的领导下爆发人民起义,经过四年游击战争式的反抗,英国承认了埃及的独立⑥。
     
      归纳以上情况可以看出:辛亥革命前后世界上发生的重大事件,都具有大致相同的历史背景,即当事国都深陷于内外交困、危机四伏的局面,外来侵略持续不断,本国政府又腐败至极,无力应对外来的冲击。在这种情况下,民众唯指望通过发动革命、推翻政府,抗拒外敌而拯救国家。由此我们意识到辛亥革命时提出的“满洲去,则中国强” ①的说法就非常具有代表性,它表达着那个时代革命与反抗的基本出发点,体现了那些运动的性质与特点②。正是这些特点,不仅使辛亥革命有异于中国历史上一切造反与“叛乱”,也使辛亥革命具有了与它同时发生的其他国家的革命与反抗运动的共同时代特征。
     
       二
     
      如果只说到这一步,那就未免肤浅了。辛亥革命的世界历史定位还有更深的层次。让我们注意这个现象:辛亥革命前后发生剧烈动荡和反抗的地区,东起于东亚,西迄至南美,横越亚、欧、非三洲,直插美洲的中心部位,在有陆地覆盖的地区,恰好在地球上围成一个圈。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圈,它覆盖的是人类所有最古老文明的诞生地,也是它们生息、发展的所在地。换句话说,它覆盖的是中华文明、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波斯文明、东正教文明、古埃及文明、印第安文明的核心区,而所有这些文明加起来,几乎就等于整个人类的文明!为什么在辛亥革命前后所有这些地区同时发生动荡,这是让人十分诧异的,其中一定有必然的因素;但更需要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当所有人类文明区都发生重大动荡的时候,唯独西欧北美置身于外,甚至可以说歌舞升平——而这些区域,就是人们所说的“西方文明”所在地。
     
      如此奇怪的现象,说明了什么呢?我们需回顾西方国家的殖民史。
     
      西方的扩张从15世纪“大航海”开始。当时,葡萄牙和西班牙率先走进海洋,在世界范围内建立它们的殖民帝国,并且瓜分世界。16、17世纪,荷、英、法三国也先后“下海”,开始其殖民扩张活动,在亚、非、美三大洲建立起大小不等的殖民地。但是除西班牙美洲③之外,所有殖民地都分布在沿海,不仅地域狭小,而且都位于原本无人居住或人烟稀少的地区,基本上未形成本土文明。这种格局,到18世纪中叶仍旧如此(见地图一)。因此从15世纪开始,经过300多年的努力,西方殖民者仍只能在当时人类文明的边缘区徘徊,无法进入核心区,更无法向古老文明的中心地带渗透。当时的殖民国家,要么满足于向无人地区输送人口,企图开发为母国的依附地(如北美、澳洲);要么抢占沿海战略要塞,使其成为远程航行的中途补给站、用以保护海上通道(包括澳门)。其中的原因,是那时的西方国家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够向古老文明的核心区发动冲击④。换句话说,那时的西方国家没有能力将侵略的意图直接指向其他文明的中心区,因此只能在边缘地带进行殖民活动。由此便可以知道,为什么在相当长的时间中,西方海洋国家(葡萄牙、荷兰、甚至英国)其实只在中国周边绕圈子,它们还不敢、也没有能力正面冲击中国⑤。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西方对伊朗、奥斯曼等地的态度上,只是在时间上稍有差异。一直到19世纪70年代,英国虽然称王称霸,在世界各地强占市场,但它不抢占殖民地,所以除印度之外,古老文明的核心区都没有进入殖民体系,仍可以维持表面上的辉煌(见地图二)①。
     
      但19世纪下半叶情况完全变了。随着工业革命在欧美各国快速进展,西方列强开始争夺殖民地,几十年时间中就把世界瓜分光了,不仅老牌殖民国家抢占更多殖民地,包括英国也放弃“无形帝国”而建立起遍布全球的“日不落帝国”;德、日、意、俄等新起帝国主义国家纷纷加入抢夺的行列,连比利时都可以抢到一块比它本土大70倍的刚果河流域殖民地(见地图三)。正如斯塔夫里阿诺斯所说,“1763年时的欧洲仅在非洲和亚洲保留下来一些沿海据点,还远远不是世界的主人。然而,到1914年时欧洲列强却已吞并了整个非洲,并建立起了对亚洲的有效控制;这种控制有的是直接的,如在印度和东南亚;有的是间接的,如在中国和奥斯曼帝国。”②值得注意的是,所有“非西方”的古老文明所在地现在全都落入西方之手,并且面临着灭种亡国的危险。这样,到20世纪初,我们看到一个全然的“西方的优势”:整个世界都被几个西方大国划分了,帝国主义横行于世。
     
      但恰恰在“西方的优势”最鼎盛的时候,全世界都开始反弹,而反弹最激烈的地方恰恰是各古老文明的最核心区。在中国,孙中山挺身而出、大声疾呼:“满清之政治腐败已极,遂至中国之国势亦危险已极,瓜分之祸已岌岌不可终日,非革命无以救重亡,非革命无以图光复也。”③这些话说在1910年,不久后中国就爆发了辛亥革命。由于同样原因,伊朗发生革命、土耳其发生革命、墨西哥发生革命、印度持续推进反英独立运动、埃及爆发民族大起义——它们都面临着与中国同样的命运,不革命已无路可走。就连俄国,虽属欧洲又跻身于“列强”,却也因为“落后”而处境危险,面对着其他列强无情的挑战,俄国也走进革命的行列。辛亥革命就这样被定位在世界历史的进程中了:它是在西方列强向全世界所有文明核心区发动全面进攻并几乎要取得成功时,整个世界做出剧烈反弹的一个重要环节;它是一个古老民族求生存的最后呐喊,而当时全世界都在呐喊!
     
      三
     
      然而,仍然不尽如此。当殖民扩张只是在文明边缘区徘徊时,至少从理论上说,有史以来人类形成的几大文明体系仍然是平等的、不分高下的。但当殖民扩张向古老文明的核心区冲击、似乎要缔造西方世界的一统天下时,被消灭的就不仅是古老的国家和古老的人民,而且是古老的文明。于是,有悠久历史的古老文明就反弹了,而且是同时反弹。
     
      值得注意的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国家、人民及文明,所有的反抗都走同一条路:学习西方,接受西方文明的现代症状——科学、理性、工业,为此就要推翻旧制度,建立现代民族国家。人们已经意识到民族国家是前提,没有它,一切都不会有④。于是我们看到,20世纪初那些革命和反抗运动都指向这一目标,都试图推翻旧的国家制度,建立新国家;而一旦这个目标实现,新的目标就会接踵而来:要发展现代经济、建设现代社会,完成国家的全面繁荣富强,实行社会的全面发展。由此我们看到,与辛亥革命同时发动革命的国家,以及那时和以后追求独立的国家,最终都走上现代化之路,追求国家的现代化。这是20世纪最显著的特征——全球现代化,尤其是第三世界现代化。这样,当我们重新回顾辛亥革命的政治口号:“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时,就看见了其中更深刻的含义,尤其当“驱逐鞑虏”被重新解释为反抗西方帝国主义之后就更为如此。这个特点,在辛亥革命同时发生的其他革命与反抗运动中都是一样的,那是时代的主旋律。所有这些革命与反抗运动都不是传统的造反,而是为追求现代化而迈出的第一步。第三世界现代化吹响了激动人心的进军号:它们要追赶西方,组建像西方一样的现代社会。
     
       于是,历史出现了一个悖论:为抵御西方,非西方国家不得不学习西方、追赶西方的现代化,全世界都好像要被“西方化”。因此福山说:历史已走到尽头,西方就是那尽头。
     
      然而,100年过去了,世界却呈现出另一番景象:一方面,是日益深入的现代化;另一方面,却是日益强大的自信心。现代化将古老文明的光荣感重新焕发出来,编织了世界文化的多元化。以在20世纪初剧烈动荡的那些国家为例,在过去100年中,它们都走过了不同的路,经历了无数的曲折,但最终都在不同程度上实行了现代化,摆脱了西方的控制,并且在世界上重新发挥重要作用——从“新兴经济体”基本上都产生于这些国家的事实,就可以清楚看出这一点。现在的趋势很明显:随着现代化的不断深入,各国都在发掘自身的文明,努力将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经过几个世纪的“西方的优势”,人类正重新回归文明的板块,各自恢复了自身的活力①。现代化没有导向西方化,相反,它让各种文明再放光彩。亨廷顿早就看出这个趋势,他说这是“文明的冲突”;但我认为这是“文明的回归”,每一个文明正重新找回自身的价值。历史正显现它伟大的思辨力量:正当“西方的优势”几乎要湮没所有其他文明的时候,现代化——通过向西方学习——却使不同文明再次走向平等。
     
      辛亥革命正是世界历史在这个过程中的一个转角点。
     
           (注释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