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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阿祥: 回望六朝 品味金陵

    发布时间:2023-10-27 点击次数: 作者:胡阿祥 责编:李妍洁 王晓艳 来源:南京日报

    1902年,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指出:历代帝王定鼎,其在黄河流域者最占多数……而其据于此者,为外界之现象所风动、所熏染,其规模常宏远,其局势常壮阔,其气魄常磅礴英鸷,有俊鹘盘云横绝朔漠之概。建都于扬子江流域者,除明太祖外,大率皆创业未就,或败亡之余,苟安旦夕者也。为其外界之现象之所风动、所熏染,其规模常绮丽,其局势常清隐,其气魄常文弱,有月明画舫缓歌慢舞之规。

    梁氏的“建都于扬子江流域者”,包括了建都建业、建康的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建都应天府的明朝,以及建都“虽在钱塘江口,然实延缘于扬子江之河系”的临安府的南宋。

    “六朝”时代的南京,究竟是座怎样的都城?

    A 孙权、司马睿 对“六朝古都”美誉居功至伟

    东汉建安十六年(211),讨虏将军、会稽太守孙权把他的政治中心从京(今镇江)迁到秣陵(今南京),次年,改秣陵为“建业”。

    其时,汉朝的皇帝刘协虽在丞相曹操的掌控之下,毕竟汉朝还在,所以孙权寓意“建功立业”的“建业”可谓涉嫌僭越,而南京作为孙氏政权事实上的“首都”,也可从212年算起。221年,孙权获得了曹魏的“吴王”封号。及至222年,孙权建元“黄武”,这就等于独立建国了。

    229年,孙权在武昌(今湖北鄂州)称帝,国号“吴”,并以建业为都,南京正式迎来了都城时代。

    然而论起出身,富春(今杭州富阳)孙氏委实一般。孙权是继承其父孙坚、其兄孙策的事业而割据江东的。《三国志》中说孙坚为人“轻狡”,“孤微发迹”,“轻狡”即是无赖,具体到孙坚,还是经常打家劫舍的无赖,至于“孤微发迹”,孙坚起家盐渎、盱眙、下邳县丞,连一个小小的县令都没混上。

    《宋书·符瑞志》中有一段神异的记载:

    孙坚之祖名钟,家在吴郡富春,独与母居。性至孝。遭岁荒,以种瓜为业。忽有三少年诣钟乞瓜,钟厚待之。三人谓钟曰:“此山下善,可作冢,葬之,当出天子。君可下山百步许,顾见我去,即可葬也。”

    钟去三十步,便反顾,见三人并乘白鹤飞去。钟死,即葬其地。地在县城东。

    此类关乎帝王之家的“传说”,在讲究出身的中国古代甚是常见,于是“瓜农”孙钟的后代果真成了“天子”,“天子”孙权为避祖宗的名讳,还把钟山改名蒋山,此“蒋”系出东汉秣陵县尉蒋子文,蒋子文的地位后来还一路攀升,从“侯”到“王”,从“王”到“帝”,护佑着建都建业、建康的六朝国祚。

    无论是孙权还是司马睿,对于今日南京拥有“六朝古都”的美誉,都是居功至伟:孙权是建都南京的第一人,历时69年或59年的孙吴一朝,提升了南中国的政治地位,促进了南中国的经济发展;司马睿开创的历时114年(从307年司马睿到建康算起)或103年(从318年司马睿称帝算起)的东晋,以及通过禅让形式接续其后的“南朝”即刘宋(420—479年)、萧齐(479—502年)、萧梁(502—557年)、陈朝(557—589年),则使传统华夏文明在南方得以保存与延续、发展并丰富,东晋南朝都城建康由此奠定了华夏正统之都的非凡地位,这也就是钱穆先生称道的“东晋南渡,长江流域遂正式代表着传统的中国”之大义所在吧。

    B 诸葛亮、刘备“龙盘虎踞”的版权归谁?

    从孙吴初都南京,到东晋南朝续都南京,南京无疑是一块风水宝地。

    《三国志·吴书·张纮传》刘宋裴松之注引西晋虞溥《江表传》:(张)纮谓(孙)权曰:“秣陵,楚武王所置,名曰金陵。地势冈阜连石头,访问故老,云昔秦始皇东巡会稽,经此县,望气者云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故掘断连冈,改名称陵。今处所具存,地有其气,天之所命,宜为都邑。”权善其议,未能从也。后刘备之东,宿于秣陵,周观地形,亦劝权都之。权曰:“智者意同。”遂都焉。

    这是一段很有趣的记载。在东汉末年“故老”亦即社会大众的认知中,因为金陵“地势冈阜连石头”,所以其“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于是孙权的谋臣张纮、盟友刘备都建议孙权移治秣陵。

    提到南京的“龙盘虎踞”,传世文献与地方胜迹多将版权归属诸葛亮。例以史书,如唐人许嵩《建康实录》自注引西晋张勃《吴录》:“刘备曾使诸葛亮至京,因观秣陵山阜,曰:‘钟山龙盘,石头虎踞’”;例以地志,如晋宋之际庾仲雍《九江记》:“建业宫城,孙权所筑。昔诸葛亮劝都之,云:‘钟山龙蟠,石城虎踞,有王者气。’权从之”;再例以南京胜迹,今清凉山公园里有诸葛亮挽缰的驻马坡,乌龙潭畔则是诸葛亮饮马之所在。如此这般,诸葛亮遂成为南京的“地理之神”。

    不过甚显尴尬的是,检索更加权威的典籍,如西晋陈寿的《三国志》、刘宋裴松之的《三国志注》,我们得知:首先,赤壁之战(208)前,诸葛亮与孙权见面的地点在柴桑(今江西九江)而不在京(今镇江),所以诸葛亮没有机会途经秣陵,发出“龙盘虎踞”感叹的可能性也就不大;其次,依据上引虞溥《江表传》《三国志》裴松之自注判断,“龙盘虎踞”云云,更可能是刘备说的;再次,《晋书·王导传》也记载,后来辅佐西晋琅琊王司马睿退守孙吴旧都、开创东晋局面的“千古一相”王导明确指出:“建康,古之金陵,旧为帝里,又孙仲谋、刘玄德俱言王者之宅。”

    然则“龙盘虎踞”的版权,究竟归属诸葛亮还是刘备,“泾渭”之间似也分明,其大致的情况是:社会大众乃至地方文人大多倾向诸葛亮,毕竟相对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人亦神亦仙的诸葛亮,号称“皇叔”、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刘备不那么受南京人的待见;而在求真多疑的不少学者那里,或持刘备的说法,或视诸葛亮的说法为不太可靠的“传说”。

    1984年11月,谭其骧先生在《古都研究如何深入》的会议发言中直言不讳地指出:所谓“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帝王之宅也”,这绝不是诸葛亮的口气,这是一般的逻辑推理就可以明了的。诸葛亮当时是刘备的谋臣,而孙权据有江东六郡,诸葛亮是代表刘备来见孙权的,孙权当时的身份还是汉朝的将军,既没有称王,更没有称帝。

    其实,只要跳出诸葛亮与刘备的上述纠葛,回归到传统语境中,“龙盘虎踞”的地理形势仍是毫无疑问的“南京的光荣”。这个“南京的光荣”,就是南京历为六朝首都乃至“十朝都会”,累计建都时间长达450多年,而保障建都的地理条件,则在“龙盘虎踞”。

    所谓“龙盘虎踞”,从字面义看,是说“钟山龙盘”,即钟山像条青龙,盘曲在南京的东面,“石头虎踞”,即石头山像只白虎,踞坐在南京的西面。显然,这样的“龙盘虎踞”,正是传统语境中的风水宝地:若幕府山为坐,雨花台(聚宝山)为案,牛首山为朝,加上钟山、石头山左右护卫,于是“山环”;西、南有秦淮河,东北有金川河,东有青溪、燕雀湖,北有玄武湖,外围之西、北为长江,于是“水抱”,而中间为“宽平宏衍之区”,这正是“山环水抱必有气”的美善格局。

    C 谢朓、刘禹锡 文学南京的“形象大使”

    龙盘虎踞、山环水抱的美善格局,唇齿上游、据南面北的军事形势,既书写了六朝“四十余帝三百秋”的政治辉煌,也孕育出“梁都之时,城中二十八万余户”的经济繁盛,既造就了“谁有斯美”的都城面貌,也引发出“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的历史鉴戒……而这方方面面,从文人的笔端流出,便凝聚成或具象或意象的文学南京,便诞生了传之不朽的金陵都邑文学与金陵怀古文学。

    就具象的金陵都邑文学来说,萧齐永明九年(491)28岁的谢朓创作的《入朝曲》,可谓最为典型: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好一首造境宏伟高健的“鼓吹曲”:碧波荡漾的城河,环绕着蜿蜒曲折的城墙,鳞次栉比的朱楼,层层叠叠,一望无际;驰道的两旁,矗立着甍宇齐飞的皇宫高院,御沟的左右,垂枝拂水的杨柳婆娑摇曳;伴着舒缓的笳声与轻密的鼓点,驷马飞驰、车盖摩云,华辀画舫、从容悠游。这是风光秀丽、物产富饶的江南,这是历史悠久的金陵;在这样的江南、这样的金陵,追慕“云台二十八将”,自会成就一番功名事业!

    谢朓诗中的金陵样貌,前有所承,比如西晋左思的《吴都赋》:“高闱有闶,洞门方轨。朱阙双立,驰道如砥。树以青槐,亘以绿水。玄荫眈眈,清流亹亹。”这样的都城,既是当时南中国的首善之区,引领着中国南方走上了历史的主舞台,发展至梁朝,建康更堪称东方世界的第一大城。

    谢朓诗中的金陵样貌,在后来的隋唐宋元时代,又是后无所继,这可以唐人刘禹锡的《金陵五题》为例。

    宝历年间(825-826),年过半百的刘禹锡在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任上所作的《金陵五题》,是一组借金陵古迹抒兴亡感慨的诗篇,其中的第三首《台城》哀叹陈后主“玉树后庭花”的荒淫无度,第四首《生公讲堂》嗤笑南朝皇帝沉湎佛教的荒唐,第五首《江令宅》指斥狎客词臣的惑主误国,而最为后人称道者是前两首。

    第一首即《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好一派苍莽悲凉的氛围:环绕金陵“故国”的群山依然存在,江潮拍打着已经荒废的石头“空城”,又寂寞地退了下来,只有月亮还和六朝时一样,从秦淮河的东边升起,夜深的时候无声地照见城上的短墙。

    《金陵五题》的第二首为《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好一番托兴玄远的感慨:野草开花,点染出昔日的交通要津朱雀桥边的荒芜;夕阳斜晖,映衬着曾经的富贵之乡乌衣巷里的寂寥。那正在就巢的无知飞燕,怎能晓得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的高堂华宅,已经变成寻常巷陌、百姓人家的沧桑变迁。

    非常值得关注的是,刘禹锡创作《金陵五题》组诗时,他还从未到过南京,所谓“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以此这些诗中所写,皆为意中虚景。不过虚景藏情,较之按实平铺直叙,更能包孕诗人的主观情思和审美理想;再者,这也反映出寂寞、沧桑的文学意象,已经成为唐代文人——无论来过还是没有来过南京——对于这座“六朝古都”的共同认识。

    都城时代的南京,那是谢朓《入朝曲》吟诵的具象的南京;非都城时代的南京,那是刘禹锡《金陵五题》缅想的意象的南京。这样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成为“文人看南京”的“城市名片”、高铁驶入南京时的欢迎语;这样的“故国”“空城”“野草花”“夕阳斜”,成为南京历史的画龙点睛之笔、南京文化的点石成金之魂。

    由此,贵胄谢朓、“诗豪”刘禹锡遂携手成为文学南京的“形象大使”,而贡献了《世说新语》《昭明文选》《文心雕龙》、怀古文学的六朝古都南京,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中国唯一的世界“文学之都”。

    这样的“六朝古都”南京,是值得我们致敬的。南京的光荣,在于文化的传承,在于六朝时代传统华夏文化的薪火相传、发扬光大。

    (作者系37000cm威尼斯历史学院教授、六朝博物馆馆长)